【星盘重启】奇异恩典

原作向后日谈


*


“大份。”

“中份。”

“大份!”阿卡重复。

黑石:“中份。”

“我说——大——份——”阿卡气鼓鼓地又强调了一遍。“你就不能听听别人说的话吗?”

“大份你根本吃不完,最后还不是把吃剩下的都丢给我。”黑石不耐烦道。

“那为什么你不能从一开始就和我一起吃呢?美食就是要两个人一起分享呀。”

正午的阳光新鲜而热烈,初夏微风从雪山峰顶降下,带着海岸湿润的水汽与绿叶芬芳的气息,缓解了这个季节本该有的闷热与烦躁。阿卡站在街边一家咖喱摊前,就着锅口袅袅上升的白汽,在老板为难的注视下与黑石吵得眉飞色舞。

 

这是阿卡被潮水推回海滩、自休眠舱苏醒的第二十八天,他仿佛只是睡了漫长而疲惫的一个午觉后醒来,在听黑石讲述这一年多来世界的重生与变化后,兴致勃勃地要求他带自己四处游览,体验崭新生活,丝毫没有一度献祭成为星核的后怕与懊悔。星盘重启之后,随着人类四散定居,各个新生政权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而原本在机械统治时代被弱化乃至消亡的种族文化与地域风俗也在一年内自发复苏。人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唱着不同的歌谣,寻找遗失的语言,摸索旧时的生活方式,建设失而复得的家园,焕发出野草般的生命力。

阿卡原本想和黑石一起从东大陆出发向西旅行,亲眼见一见只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湖泊与海岛,但在海边的村子稍作休整没几天,俩人就意识到一个尴尬的事实:他们根本没有足够支撑走到西大陆的旅费。

“你怎么会没钱?”阿卡难以置信:“这一年里你都在闲晃吗?”

“是闲晃,不可以吗?”黑石不客气地反问。“你现在手里拿的面包还是我去村里买的。”

“是打折买的好吧,这个面包明明要八枚铜币,你问看店的小孩五个行不行,他犹豫了一下才答应的,我都听见了!”阿卡抓狂道,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这真是太难堪了,造物主缔造的堂堂神之子,去买个面包还要欺负小孩子,厚着脸皮讲价。好不容易在战争中存活了下来,在拯救世界之余也该学会拯救一下自己的生存状况,阿卡想。

“你之前都是哪里来的生活开销?”阿卡盯着黑石,试图判断他有没有通过什么不道德的手段谋生。

“离开凤凰城的时候,沙皇和灰熊塞了我一笔钱。”黑石坦然道。

阿卡:“……”

“那……最近呢?有没有找他们要?”阿卡硬着头皮问,“你不是说每隔一阵会给他们发电报通信吗?”

“没有,找到你之后就不想理他们了。”黑石说。

阿卡被噎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又有点高兴,尽管黑石从没有承认过,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对黑石而言很特殊,或者说重要。在提及这一年的生活时,黑石应对他不厌其烦的追问,把每一位战友的现状都讲得很详细,对自己却只是简单地概括为“随便逛逛,到处走走”,但阿卡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等待自己,而这种没有方向也不知尽头的等待,一定非常孤独痛苦。

高兴过后,阿卡回归现实,又发起愁来。虽然现在就可以去给凤凰城拍一封“我们没钱了,请帮帮忙”的电报,但总有种摆着救世主的架子衣来伸手的羞耻感。最后经过商议,两人决定先在附近城镇找个地方打打短工,等攒够去凤凰城或龙喉城的路费再做打算。

他们从海岸往东走,来到远古之心边缘最大的镇子上,在廉价旅馆一次性租了半个月的房间,成功换取九折待遇。阿卡在镇里的电器维修铺找了份活儿干。随着海水倒灌,机械之城沉入海底,现代科技文明被集中摧毁,武器需求量大大降低,反而是各种复古小家电成为普通人生活的宠儿,于是阿卡的日常工作就是修理并改造那些古代人爱看的彩色电视机、为食物保鲜的小冰柜、以及需要靠碳性电池才能旋转的手持风扇。

小镇治安良好,青壮年自发组成巡逻卫队轮岗值守,新政府的警卫团尚未招兵买马驻扎,黑石每天在镇子周边寻觅活计,看见需要搬货、跑腿或临时看店的便去帮个忙,没事时便来维修铺帮阿卡一起干活儿。人们从祖传箱子里搬出来的各种电器实在是太老旧了,有些装置甚至还用着黄金时代的老掉牙技术,令阿卡叹为观止,无从下手,这种时候就需要黑石利用他浩如星海的知识来指明方向。

阿卡建议他可以联系凤凰城,找份外派的佣兵工作,算是战后相当高薪的职业。黑石拒绝了,理由是做佣兵出任务的话便不得不和他分开。阿卡怀疑他根本就是不想给人类打工。

这天中午,阿卡结束工作,跟来接自己的黑石出门吃个便饭,俩人为咖喱烩鱼尾兰究竟要大份还是中份争执起来,最后还是黑石妥协,端着一大盆咖喱饭回到店铺内,阿卡坐在修理台里面,黑石坐在外面,两个人各握一把勺子,头对着头分食这份略显寒酸的正餐。

“其实我觉得味道还好,今天应该能吃完。”阿卡舀了一口汤汁,辛辣的香气在口腔蔓延。“你既然要融入人类生活,就不该这么抗拒食物。”

“我没有抗拒食物,”黑石说,“跟你说过了我喜欢吃椰蓉面包和咖啡冻,你前天硬要买的胡萝卜馅饼结果自己不爱吃也是我吃完的。我只是不喜欢咖喱的味道。”

阿卡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抿嘴笑了起来。

“有喜欢的食物,也有讨厌的味道,你现在完全是个纯正的人类了嘛。”

黑石把头偏过去,不愿意被阿卡打趣,但他的神情比起不耐或排斥反倒更接近害羞,这让阿卡心情很好。他笑眯眯地盯着黑石,一口一口吃掉大半盆咖喱饭。

最后剩下的还是求着黑石吃完了。

 

“五点钟来接你?”黑石把吃空的饭盒丢到店外门口的垃圾桶里。

“下午不上班,闭店。”阿卡站起来收拾桌面,“老板说休假三天,好奇怪,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哪知道。”黑石冷漠地说。

阿卡高高兴兴地把自用的修理工具包整理好,甩在肩上,锁好维修铺的门。

“再逛一逛我们就回去吧。”

黑石牵过他的手,两人悠闲地沿着街边散步。和煦的风迎面而来,路边屋舍种的大团球状花朵微微摆动,粉白与淡紫色花簇相互碰撞又分开,笨拙而可爱,阿卡走过去蹲下,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黑石单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看他。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颜色真漂亮。”阿卡抬头对黑石说。

“紫阳花,消失了两千多年的古代植物。”黑石语气枯燥地进行说明。

“哦——很珍贵吧?”阿卡小心翼翼地问。

“不珍贵,星盘重启后到处都是,你没看被这户人家栽在门口吗?”黑石凑过来,伸出左手机械臂,“摘点?”

“不不不,快住手!”阿卡双手按住黑石已然旋出的合金手指。“尊重生命好吗!也麻烦你尊重别人的私有财物。”

“到底是生命还是财物,听上去不矛盾吗。”

“唔……”阿卡被他呛住,拽着机械臂站起来,弯腰拍拍膝盖沾到的土壤。“有生命的也可以是财物,比如牧民养的牛羊,都是不可以随便抢的。”

“说得好,就像我会去抢别人的牛和羊一样。”黑石嘲讽道。

阿卡腹诽道,毕竟你曾经连复制人都想拿来当食材嘛,不过他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如今黑石的拳头是合金做的,他可不想承受。黑石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合金做的左手顺便搭在了阿卡的肩膀上,极其自然地搂着他朝旅店的方向走。起初阿卡每次看到他的手还会心痛,但黑石自己都不觉得怎么样,渐渐地阿卡也就释然了,只是睡觉时都会留心躺在黑石的右边,还是柔软的手臂枕起来更舒服。

“曾经,人类制造机器人,是为了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财物……”阿卡继续刚才的话题。“结果却是在之后的三千年里,自己成为了机器人的财物。你不觉得很讽刺吗?”

“唔。”黑石不感兴趣地应道。

“所以,对任何生命都要有敬畏之心,你说呢?”

“要不要买些花种?”

“啊?”阿卡一时没跟上黑石的跳跃思维。

“你不是说过?想要一个花园,种种花,做点小东西。”黑石平淡地说,听那口气仿佛这是件世上最可有可无的事。“还有很多花,你都没看见过。”

阿卡费了点劲,想起来这是两人初到龙喉城时,自己随口说过的话。

他突然笑着往后一躲,跳到黑石的背上,双手搭在他的胸前。黑石身体僵了一瞬,阿卡听见机械臂内齿轮轻微旋转的声音,随后黑石又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背着他往前走。

“还有什么花好看?快教教我。”阿卡讨好地问道。

黑石似乎被他的语气取悦,难得滔滔不绝道:“星夜茉莉,产自西大陆,是古代茉莉的变种,夜里会发光;蒲风吟是一种白色的会鸣响的毛球,在你说过的会唱歌的森林里大量繁殖;月亮湖泊,为数不多繁衍至今尚未完全灭绝的远古植物,开在雪湖边上,对当地人似乎有特殊意义;还有潮汐灯笼,是西海岸的伴生植物……”

阿卡静静地听着,呼吸打在黑石的后颈上,他的头发留得比以前更长了,似乎一年来都没花心思剪过,只在发尾露出一点小麦色的肌肤。阿卡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些散布于大陆角落的花草,遍布世界各地的奇景,并不是由黑石体内的记忆与知识库所继承得来的,而是黑石在等待自己的时光里,在走遍星盘大地的孤独旅程中,为了成为替代自己的眼睛,也为了感受自己曾存在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去刻意游历、感受、记录的。

或许,当黑石追寻每一缕阳光、触摸每一片雪花、深入幽深的森林、走向荒芜的海浪时,他所思所想的,都是自己——阿卡略微有些不确定地猜测着。

他莫名有种冲动,想把脸颊贴在黑石的脖颈上,感受一下属于黑石最直接的体温与搏动,仿佛这样就能更贴近他看似冰冷却温暖的心脏,不过看了眼那强壮的机械臂还是忍住了。

最后,黑石发表完星盘植物百科演讲,阿卡总结道:“太好了,等我们一有钱就去买种子。”

“……”

两人双双再度陷入沉默。

 

回到租住的旅店时,一楼正拥挤得人满为患,两位侍应生端着啤酒托盘艰难穿行,高声尖叫着“离我远点!要洒了!”阿卡与黑石穿过拐角上二楼,正好遇到烫着复古波浪卷发的老板,她热情地招呼道:“嗨亲爱的!你们回来了?”

“回、回来了,亲爱的老板……”阿卡逼自己同样热情地回应。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生活在机械之城时,尽管人们也会互相关心,尽量帮忙,但在那种麻木灰暗的日子里可是喊不出“亲爱的”这么有精神头的称谓。但现在,似乎人人都竭力建设更亲密、更有人情味的社会关系,对于好歹住了半个月的旅店老板他只能尽量装成一个可爱随和的自来熟。

黑石轻哼了一声,算作招呼,要不是因为老板人不错,曾指点黑石去隔壁的酒坊帮忙捣几天苹果赚钱,阿卡估计他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今天的客人怎么这么多?”阿卡顺口问道,“来了很多外乡人吗?”

“哦亲爱的,你这个外乡人看来还不知道。”老板递给他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忘了说,庆典期间房费八折。”

八——折——!!!

阿卡兴奋得差点又跳起来,被黑石一把按住,他连忙低头细看手中那张彩绘的宣传单:

雪山节,持续八天的东大陆第一庆典

观雪山飞瀑,看雪湖化冻

赏篝火盛典,品地道海鲜

与你爱的人来一场东海岸赏雪之旅吧!

底下还备注了一行小字:雪山节期间入住“琳娜小舍”房费一律八折(不含餐点酒水)

 

“原来是雪山节!这是什么节?哦原来是雪山节所以店里才放假!”阿卡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兴奋。“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节日啊,跟春暮节差不多吗?”

“差不多吧。”黑石乏味地说。“不就是吃、喝、逛街那一套。”

“哦你这个没有生活情趣的家伙。”阿卡坐在床铺上,晃着双腿快活地说。他们租住的是旅店三楼一间挑高的屋子,比一楼的房间更宽敞舒适,从窗户能直接眺望远处隐约的山峰。这是入住时老板琳娜强烈推荐的房型,“更适合您二位长手长脚的单身男性,只贵一点点,体验好很多”。

“你甚至连东大陆第一庆典都不知道,这一年都瞎转什么了。”

“我当然知道雪山节。”黑石一脸莫名其妙,“还曾经有小孩子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玩呢。”

“咦——”

黑石正想说什么,又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只有阿卡才看得出来的极浅的笑容。

“怎么?”阿卡问。

黑石摇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想到,就在阿卡回到身边的前一天,在海边村庄邀请自己参加雪山节的小孩子,脸上那充满期待的纯真表情,正与如今的阿卡一模一样。

黑石用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手摸了摸阿卡的头发。

 

在旅店提供的公用浴室里冲了个澡,阿卡回到房间,更早洗完的黑石侧躺在床上,一脸无聊地数着二人的积蓄。他穿着一件很薄的亚麻短衫当作睡衣,领口扣子一粒没系,露出健壮的胸肌。阿卡随意瞥了一眼,抬脚迈上床,跨过黑石躺到内侧,舒服地枕着他的手臂。

“我记得一楼的房间比较便宜,一天只要十枚银币,要不然我们换到楼下去?”

黑石没搭话,直到阿卡用手肘捅了捅他才开口道:“不换,钱还够。”

阿卡孩子气地摸了一枚银色卡片塞到自己枕头下:“零花钱。”

黑石看了他三秒钟,抿了抿嘴唇,若无其事地说:“随你。”

“不过我猜再过一阵,政府应该会发行新货币了。”阿卡絮絮叨叨。“现在的货币体系是机械革命后由逃亡在外的人类确立的,因为资源匮乏工具不足,当时钱币的纯度也不太高,比如金币其实是锡金和镍做的……咦,我怎么好像掌握了一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知识?”

“对接星盘的残留影响吧,会逐渐消褪。”黑石不太高兴地回答。“你还睡不睡了?”

每次提到在星盘之核发生的事,黑石都有点别扭,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那态度明摆着就是如果再来一次,绝不会允许阿卡成为祭品。这种既担心又恼火还无的放矢的情绪让他看上去非常像人类。

“这就睡这就睡。”阿卡连忙闭嘴躺好,同时忍不住思考新币发行对两人财务状况的影响,想着想着又开始考虑等进了大城市该给黑石找点什么事做。对于无所不能的神之子而言,可能这个世界压根不存在他无法胜任的工作,但总不能直接参加选举出任人类统领吧?想必黑石也没什么兴趣。尽管如此,让超越了普通人类等级的他来做乡间小镇的劳力工作,阿卡自己也觉得有些奇异的违和感,或许在黑石看来,参与这些庸庸碌碌的行为就跟帮助蚂蚁搬家没什么区别。自己本来就是技师,在哪儿干活儿都一样,可黑石要做什么呢?

阿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佣兵最适合他,比军队更自由,不需要听人发号施令,任务嘛看心情接一接就好,反正也不会有比“摧毁‘父’主体,重启星盘程序”更危险的任务了。

“还在想什么?”黑石威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要是再想说让我去做佣兵之类的话……”

“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我们照样可以通讯啊,我再做个发报机就行了。”阿卡想转身看着黑石,却被他的手掌抵住,随后温热的气息覆过来,阿卡被揽进宽厚的怀抱里,感受到黑石的胸膛正贴着自己背脊,心跳穿透彼此衣物,同频跃动在自己的胸腔之中。

黑石沉默了半晌,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最后低声说道:“不到一个月,太短了。”

阿卡的耳朵瞬时烧了起来。他几乎是立刻就听懂了黑石的意思:两人重逢后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黑石也是想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不管是以前,还是历经寻觅后的现在。再次确认这一点,让阿卡的心里充满酸胀又甜美的情绪。但这种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呢,他摇摇头,试图理清思绪,后脑勺的头发蹭过黑石的鼻梁。

“或者你跟我一起去?”黑石说话间的气息喷在阿卡的耳边,令他肌肤发烫,还好已经关了灯,不然铁定通红了。“灰熊说现在的佣兵是自由组团制,只要去凤凰城登记并通过考核就可以在全大陆执业。”

“我去干什么?”阿卡哭笑不得,“佣兵团里还需要一位什么都不会的机械维修师吗?”

黑石再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需要,不行吗?”

不等阿卡反应过来,他迅速接了句“睡了”,双臂环在阿卡腰间,头抵着他的颈窝,呼吸逐渐变得深沉平缓。

旅店窗帘拉得很严实,一片漆黑的静谧夜里,唯有楼下大堂啤酒叫卖与食客兴致勃勃讨论雪山节的声音隔着层层楼梯与房门传来,模糊而失真。阿卡偏了偏头,与黑石柔软的脸颊相贴,沐浴后相同的香气在彼此间缠绕,有点像龙喉城里的百合或者郁金香,其他花香阿卡也不是很清楚。他悄悄拉起黑石的右手,温热、宽厚、有力,曾无数次牢牢抓住自己,并在面对命运的分离那天,付出整只左手作为代价。

阿卡将两人的十指紧紧交缠。

这一定是爱吧,阿卡想。虽然不清楚是哪种爱,教科书上也没有说得很详细,但……这一定是爱。

 

翌日睁开眼时,窗帘已被拉开,外面天光大亮,平常要上班的阿卡从没试过一觉睡到中午,此刻只想再懒洋洋地赖个床。黑石站在窗边,穿戴整齐,指了指床头桌子上的一个小托盘:“免费的,老板说是常客福利。”

托盘里有两杯牛奶,两个面包,一小碟果酱,阿卡伸了个懒腰,兴冲冲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享用早餐。黑石显然一直在等他,此刻才坐到床沿与他一起用餐。

“你不会饿吗?”阿卡用面包尖蘸了点果酱,珍惜地舔着。

黑石瞥了他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惊天蠢话。

“我当然不会饿,只要每月上一次机油就可以维持运转,谢谢。”

“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卡仰头笑道,“我是说你饿了可以自己先吃。”

“我说过我饿?”黑石呛道。

阿卡总觉得,如今的黑石跟以前相比又不一样了,温柔的时候很温柔,气人的时候又特别能气人,总的来说,就是更有人情味了。这当然是个很好的转变,所以他也不会生气,甚至乐在其中,要是每次拌嘴能让自己赢就更好了。

“这个果酱很好吃。”阿卡心满意足地点评。

“那可能是因为你没吃过更好的。”黑石客观地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

“我第一次吃果酱是在卡罗依克,你知道卡罗依克吗?去凤凰城要先下船中转的海港城市。其实是给派西买的,但我没忍住尝了两口。”阿卡说。

黑石问:“在机械之城时吃什么?”

“一般是大豆制品,也有蔬菜、营养汤剂,每两周有一次水果……哦我都快忘记当年的配餐菜单了。”阿卡皱着眉想了想。“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不对,如果程序化算死了一次的话,那确实是上辈子的事了。”

阿卡如同想到一个有趣的笑话般,仰着下巴笑起来。黑石静静地注视他,在阿卡吃完一整个面包后,把自己那份掰碎,一块一块沾上果酱,递到他嘴边。

“你不吃了?”

黑石:“说了我还不饿。”

阿卡忙道:“那你把牛奶喝了吧。”

黑石扭过头一脸嫌弃:“味道太奇怪了,比生牛排还奇怪。”

阿卡彻底没话,这也太挑食了吧!

 

吃完饭,无所事事的两人上街溜达,节日的气氛在一夜之间被点燃,如今已到处充斥着流动商贩与鲜花彩带,好奇的游客四下打量,每家店铺的老板都开门放声吆喝。黑石抓住阿卡的手,生怕他被随便哪个小吃吸引,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人海中。街边传来悠扬的乐声,人群围成一圈,众星拱月般拥护着中心的演奏者,阿卡挤过去,在边缘艰难地踮脚,看见几位青年同时拨弄着乐器,乐声淙淙,高低相合,如飞瀑在岩间错落而行,沁人心脾。那琴的形状有点像摩兰教皇的竖琴,但更加小巧简洁。

“里拉琴。”黑石主动解释道。“西大陆的古老乐器,如今只有住在雾岭一带的隐族会演奏了,这几个人应该是刚从西方游历回来,琴音还不太娴熟。”

“那也是你旅行过的地方吗?”

黑石点点头。

乐团中的一位青年缓缓拨了拨弦,张口唱起歌:

“远方山谷里,居住着我的爱人,她裙摆随风摆动,却不曾出现。

潺潺流水边,栖息着我的爱人,她浓密的睫毛轻颤,却不曾睁眼。

黑夜火光下,映照着我的爱人,她笑容一如往昔,永不会熄灭。”

 

悠扬的男声婉转柔和,在低回处带出浓浓的忧伤,阿卡听懂了,这是一首缅怀逝去恋人的悲歌。他看了眼黑石,惊讶地发现他一改往常那副对艺术敬谢不敏的漠然态度,傻傻站在一旁,眼眶有点发红。

“黑石?”阿卡拽了拽他的袖子,“听呆了。”

黑石回过神,飞快扭了扭头,随即恢复冷淡的表情。

“很感人啊,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阿卡体贴地说。“据说古代人会边看电影边流泪,那么听歌听哭了也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

表演结束,乐手们拿出一个破旧的鹿皮帽走向观众,大多数人掏出一两枚铜币丢进去,还有人丢了麦芽糖和剔透的玻璃珠,阿卡想起钱包在黑石身上,赶紧拍了拍他,黑石摸出一枚银币,扬了扬手示意:“可以?”

“可以啊。”阿卡啼笑皆非,想起在镇上见过的一些已婚男人,每当他们想要进酒馆来一杯,就会在家门口拉着妻子的手指晃一晃,示好地问一声,“可以?”

歌者鞠了一躬表示谢意,黑石打赏后将右手插进口袋,语气很随和地问:“你会隐族语?我去雾岭的时候听他们唱过,但不懂什么意思。”

“我的家人是民俗学者,跟着学过一点,在西边旅行时听见这首歌,就翻译过来了。”青年解释道。“音乐的伟大就在于即使完全听不懂歌词,也能在旋律中感受到那股旷久的悲伤与思念,不是吗?”

黑石扭头盯着阿卡,随口“嗯”了一声。

 

越过乐团,小吃摊鳞次栉比占据街道两旁,大部分摊位还自带五颜六色的气球装饰,吸引小孩子驻足,把道路挤得更加水泄不通。

“感觉全星盘的人都来参加雪山节了。”阿卡四面环顾,观望着每一个摊位,啧啧称奇。“我敢打赌镇子里根本住不下这么多游客。”

“还没有春暮节龙喉城里五十分之一的人多。”黑石说。“现在东西方旅游互通是一种潮流,又没有战争,很多人背着睡袋在原野上扎营,或者寄住在村民家里。”

“这样安全吗?”

“安全,大家都没钱,不用担心谁抢谁。”

阿卡不禁莞尔。新生的星盘如诗歌中描绘的远古图景般美好,尽管谁也不知道这样纯真的时代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周而复始地在发展与毁灭的轨道上衔尾而行,但至少此刻,每个生命都迎来了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权利。

“酢浆草冰淇淋,来一份吗?这可是东海岸初夏的味道。”嘹亮的叫卖吸引了阿卡的注意力,他拦下以小车推着冰淇淋桶沿街售卖的小贩,“多少钱?我要两个。”

“一个。”黑石纠正。

“好吧,一个。”阿卡无奈道。“你最好不要吃我的。”

“二十铜币。”小贩递给阿卡一个蛋卷冰淇淋,顶端颤巍巍的薄荷绿色奶油相当能勾起食欲,黑石付了钱,阿卡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

“天……啊……”

阿卡脸皱成一团,感受到被八个复制人佣兵同时殴打的痛苦。他紧紧揪住黑石衣服前襟晃来晃去:“太酸了太酸了太酸了吧!怎么不早说!”

“这可是酢浆草啊,当然酸了。”小贩气定神闲地说。

“这就是你口中东海岸初夏的……呕……”阿卡话说一半,又被反酸弄得一阵恶心,黑石同情地抚摸他弓起的背,好像在摸一只吐毛球的猫。

“这让人怎么吃得下去啊,你吃一口我看看?”阿卡怒气冲冲。小贩见势不妙,赶紧补充道:“其实可以加花蜜的,专门服务吃不惯的外地游客。”

“那快给我来一勺。”阿卡惨兮兮嚎道。

“一勺花蜜只要八个银币。”

“……”

在黑石的大笑声中,怒发冲冠的阿卡被机械臂拽着大步向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坑人的冰淇淋车。

 

“我收回之前对星盘的美好观感。”阿卡严肃地说。“或许应该向上级部门举报一下,跟谁说这事儿有用?镇长吗?现在这个国家叫什么来着?”

“东方大陆人类文明荣光复兴共和国。”

“哦,听上去是份伟大的事业。”阿卡不屑一顾。“商务部长可能只有七岁,精通四则运算,会用老式计算器帮妈妈买菜。

黑石嘴角微翘,听任阿卡滔滔不绝地抱怨。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没有提供试吃的食物了,八个银币,老天,他怎么不去抢。那是什么了不起的花蜜,吃了可以授粉吗?”

“有的好像可以。”黑石随口说。

阿卡:“???”

“在北方的密林里有一种蜜盏花,据说可以催.情,住在密林周边的男女经常采摘并提取花露来助兴。从生命起源的角度来说,相当于人类的授粉。”

阿卡登时面红耳赤,他从未想象这种话题会出自黑石之口。尽管当初在机械之城的通识课学得很浅显,但阿卡对两性繁衍的方式以及普遍存在于人类身上的生.殖欲.望还是有基本认知的,只不过机器人和复制人都不需要繁殖,阿卡自懂事起也没在蚁巢见过身边的什么人自然结合,或许大家早已丧失或放弃这种本能。反倒是逃亡之后,他在各个城市都见过夫妻亲昵依偎的身影,也知道小宝宝的出生需要进一步的交融,那是很正常且美好的事。

但再怎么说,此刻黑石一板一眼、如同讲述植物栽培技巧一般的语气,还是让他很不自在。黑石他……既然具备造物主传输的知识,应该也了解人类的交.配方式?在他眼里那情形可能就跟植物授粉差不多。说起来黑石会有交配的欲.望和能力吗?阿卡胡思乱想着,思维逐渐飘逸到每天都能看见的黑石赤.裸强健的躯体,以及洗澡时很明显的男性特征。

那实在是有点……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阿卡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黑石看着他,不解地挑挑眉。

阿卡慌忙掩饰着把只吃了一口的酢浆草冰淇淋塞进他手里。

“帮我吃掉,我保证接下来一周内都不让你吃东西了。”

“扔了吧。”黑石顺势要丢进街边的垃圾桶。

“二十个铜币啊!”阿卡哀嚎。“就当买个教训,也要吃完。”

黑石无语半晌,最后说:“你再吃一口,我就把剩下的都吃了。”

“真的?”阿卡半信半疑地看他,黑石一脸无所谓,将浅绿色的奶油球冲向他这边,阿卡心一横,以猛兽捕食的动作咬了一口,迅速吞下肚,经过牙齿打颤脊椎发抖的地狱体验后,愤愤给了黑石一拳。黑石手掌包住他的拳头,若无其事地看了眼留在冰淇淋上的牙印,一边拖着阿卡继续漫步,一边不紧不慢地将它吃完。

 

“看,那边那两个傻瓜。”阿卡没精打采地指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两位游客小声说,那是一对青年男女,捧着个淋了满满一大勺花蜜的酢浆草冰淇淋,正你一口我一口吃得起劲。一位提着花篮的小女孩快步走到情侣面前,怯生生地问:“先生,要为您的爱人买束花吗?祝你们白头偕老。”

那男生甚至没问价钱,直接抽出一沓银质卡片:“给我们来一束‘月亮湖泊’。”

小女孩捡起花篮最上层的一大捆花递过去,花朵颜色十分奇特,中心花蕊是一圈毛茸茸的鹅黄色,向外发散的花冠上是宛如涂抹不均匀的浅蓝,恰似夜晚湖面倒映出一轮明月。这应该就是黑石提过的盛开在雪湖边的花。阿卡在心里掂量了下那沓银币的分量,艳羡地叹口气。

情侣离开后,小女孩四面张望了一下,朝阿卡黑石这边走过来。

“呃、呃……先生,”她不确定地想了想,目光在两人脸上游弋,似乎试图判断出什么,继而下定决心,仰着小脸对黑石说:“要为您的爱人买束花吗?”

月亮湖泊的气味如潮水般清新,阿卡低头,能看见花瓣上大颗的露珠。

她说的是爱人吗?阿卡茫然地想,意义等同于“恋人”“伴侣”的那个爱人?一般来说,对于亲人朋友战友,大家会用“所爱之人”来概括,但好像不会说是“爱人”?这是什么卖花的固定话术吗?只要看见两个人就一定要这么推销,即使认错也无所谓。但是为什么她要冲着黑石说?因为他看上去更像是管钱包的人?明明我才是收入稳定的——

“一束买不起。”黑石俯下腰,用冷冽的声音与小女孩讨价还价,“只买一支可以吗?”

她想了想,笑着点头:“可以啊,我妈妈说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只要是有情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阿卡:“……”

黑石付了钱,挑了品相最好的一朵随手塞给阿卡。

“节日礼物。”

女孩整理好花篮,向他们挥手作别:“再见啦,记得月亮升起后去雪湖边许愿,祝你们白头偕老。”

阿卡握着月亮湖泊,心脏咚咚直跳,这看上去就像黑石送了他一朵代表恋人爱意的花一样。但既然都说了是节日礼物,也许不应该想太多?毕竟他们也曾在春暮节互相赠送过手链,如今还戴在彼此的手腕上……天啊,那我是不是应该回赠他点什么?我们真的还付得起房费吗?

“你在发什么呆?”黑石不耐烦地催促。“走了。”

阿卡忐忑地跟着黑石一路逛下去,时不时留心脚下的小摊,想找到能与黑石匹配的礼品。但黑石从没对什么东西表现出过特别的兴趣,就连在春暮节那次,主动买了手链,也只是为了送给他。不过当时黑石为什么会想送东西给自己呢?难道是作为即将进行时光溯流的纪念品……而又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交流或提示,两人会在同一时刻想要把手链送给对方?

人来人往的街头,油炸食品的香味与甜腻的糖果气息充盈在每一寸空气里,乐队演奏、叫卖讲价、以及来自调皮小孩哗哗作响的口哨声吹得阿卡头晕脑胀。他紧了紧勾着黑石的小指,黑石察觉后也微微朝里一勾,仿若交换一个无声的暗号。

“我好像……”阿卡小声嘀咕道。

周围太吵了,黑石歪了歪脑袋,示意他声音大一点。阿卡想了想,凑到黑石耳边,嘴唇近乎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道:“我好像——没想明白——要说什么——”

黑石的耳垂霎时变得通红,他恼怒地瞪了阿卡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悻悻地闭上嘴。

阿卡心中瞬间充满轻盈的快乐,脑子里那些难解的思绪也不再重要,他抬手捏了捏黑石的耳朵,看到他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于是大笑着向前跑去。

 

当落日降临在镇里唯一一座教堂的穹顶,花窗被夕晖染上一层明亮的橘色,天空迎来火烧云的洗礼,淡粉色与浅紫交替重叠,有如层层排开的甜甜圈,挤挤挨挨直铺向远方温柔的山峦。阿卡还没挑选出中意的礼物,结果又变成黑石陪他逛了一天。实在不行,只能帮黑石洗洗衣服表示感谢了。

教堂外的小型广场上,市民自发围成一圈,正在聆听什么人讲话。阿卡竖起耳朵听了听,开心地说:“是镇长,我们在这儿等一等,也许可以投诉。”

镇长的演说刚好进行到尾声,他在一条印着“爱护碧水蓝天,重塑美好明天,遵循伦理边界,守护人类尊严”的长横幅上签了字,又讲了几句关于推动春耕、鼓励花卉种植、开发东海岸旅游业之类的展望,最后总结道:“时候不早了,让我们向雪山进发吧。”

“哦!!!”

群情高涨的响应声震耳欲聋,人潮变幻出队形,如长尾鱼般浩浩荡荡绕过广场,向着暮色中的山岭游去。

“这么多人集体爬雪山?这会引发雪崩的吧。”

阿卡被欢乐的队伍带动着,身不由己往前涌,感觉自己像一条混在大部队中洄游捕食的小鱼。

“要去吗?”黑石依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唔,我很怀疑大家的体力,如果爬到一半放弃的人太多,造成山路拥堵怎么办。”

“当然不是真的要登上山顶啦。”一位与他们并肩而行的陌生青年搭话道。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行囊,手里提着还没点燃的防风煤油灯,一看就是田野生活的行家。“只要走到山脚下,就可以在雪湖边扎营休息了,等月亮升到最高空时对着山峰许愿,造物主就会听见你的心声。之后在帐篷里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后去雪山上玩,嗯,早早抢占有利地形很重要呢!”

“这听上去是一个对外地人很有吸引力的旅游项目。”阿卡冲他颔首,“许愿真的能成功吗?”

“我去年这个时候刚在远古之心安顿下来,许的愿望是伊莲能从蚁巢成功逃出去,跟我一样登上飞船,然后再次相会。”青年一脸幸福地说,“结果她果然活得好好的,只是跑错了方向,被送到西大陆去了,哈哈,我要再攒一攒钱才能去找她了。”

“你也是机械之城的人!”阿卡激动道:“伊莲是你的恋人吗?”

青年挠了挠头:“不是恋人,但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我们没在一起,怕几天不见就发现对方被做成罐头,大部分人不谈恋爱都是这个原因。但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这我们心里都清楚。”

“你们一定会很快见面的。”阿卡羡慕地说。“我还以为里面没有人类会谈恋爱呢。”

阿卡如今回想,起义爆发时自己才十六岁,倒真未必看得出来成年人之间的隐秘情感。

“你男朋友不是在机械之城里认识的吗?”青年疑惑地问,随即注意到黑石的机械臂。“天啊,是参战时受的伤?”

“是的,呃,不是……”阿卡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不知道要怎么同时回答关于黑石的手臂,以及他不是自己男朋友这个问题。好在黑石就跟没听见似的,对两人的对话毫无反应,这让他感觉没那么尴尬。“敌人太难缠了,幸运的是我们都活了下来,现在生活不怎么受影响。”

“向英雄致敬。”青年迅速行了个风靡大陆的佣兵礼。“祝你们白头偕老。”

阿卡飞快噎了一下,礼貌地微笑回应:“承您吉言。”

黑石转过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阿卡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月亮湖泊被他别在工作服的领口,在初夏晚风中荡漾出令人欣悦的气息。

 

大地被夜色彻底笼罩,灯笼、煤油灯与少部分照明手电闪烁着明暗不一的光亮,点缀出一张庞大的游移星网。深蓝天幕下,雪山顶峰泛着接近银灰的白,成为亘古不变的坐标。脚下草地柔软,树影摇晃出婆娑的清波,行进的人逐渐停下脚步,隔着大片花海眺望那盛满月光的清澈巨湖。

雪湖,盘踞在造物主之眼中的一汪碧水,春末夏初时节完全化冻,在高不可攀的雪山下伸出温柔的臂膀。

“真美……”阿卡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人潮嘈杂与鸟儿鸣叫声一齐远去,唯有带着雪水汽扑面而来的风,与身后黑石炙热而可靠的气息,陪他一起见证神明的遗迹。这是无论读多少本书,收集多少块饼干的包装纸,都无法想象的圣洁一幕。

人群四散开各自休憩扎营,在广阔的原野上搭建出一个个温暖的家。阿卡试图寻找合适的落脚地,黑石环视了下,带他绕到山脊方向,随后揽住他的腰,几个纵跃之间便腾空而上。

“不要让人看见翅膀!”阿卡紧张道。

“没有。”黑石沉静地说。阿卡这才意识到他没有抖出钢羽,而是凭借身体能力在山岭上跳跃,偶尔脚尖轻点借力,再像疾射的光能弹一样冲出。

“哇——”阿卡双手攀上黑石的脖子,在空中俯视月下的大地与灯火。“好久没被你这么抱着了,真怀念。”

山间气温骤降,阿卡肌肤微凉,但黑石身体很暖和,靠在胸膛前宛如依偎着一座永不熄灭火苗的壁炉,即使是泛着寒意的金属手臂也完全不觉得僵硬,反而带来无尽的安全感。他的风衣下摆很长,行动间随风势高高扬起,将阿卡完整地兜在怀里。

“这里吧。”黑石停在一块平整的巨岩上,随手掸开积雪坐下。阿卡嫌地面太冷,要坐到他膝盖上,玩笑似的挤作一团。

黑石并不抗拒,夜色里面容冷峻,一条腿自然地屈起,像一只守望原野的鹰。

千米之下,灯火愈盛,有人喊着什么口号,嬉笑着把一盏盏灯笼放飞到空中,橙红色的光源四散飞舞,好似深色天鹅绒上点缀的宝石。

“抓一盏来看看。”阿卡拍拍黑石的背,捏了捏他的肩胛骨,指望从骨节处揪出一对乌金光羽。黑石不自在地抖了抖,跳下崖壁的同时臂环刷然展开双翼,飞向最近的一盏灯,随即潇洒转身,提灯从天而降,悬停在阿卡身前。

“你好像一个天使。”阿卡笑着赞美。

纸灯被黑石提得很稳,竹架上的小小蜡烛纹丝不动,牛皮纸围成有点奇怪的正方造型,用草汁液染色,画了一张像是儿童涂鸦般张牙舞爪的面孔。

“这画的是什么,我看看,咦旁边还有一行字……纪念人类推翻机械政权一周年……”阿卡凑过去仔细辨认,突然叫道,“天啊,我懂了,灯上画的是‘父’!”

俩人面面相觑,一同盯着牛皮纸上狰狞而简陋的五官,感到莫名的滑稽。阿卡好笑地说:“大概,这类似古代祛除邪祟的仪式吧,等灯笼坠下来,或者被蜡烛烧毁,就代表战胜了‘父’……嗯,应该是这样。”

黑石手掌一松,灯笼再次晃晃悠悠飘走,阿卡干脆躺到黑石的腿上,遥望头顶雪亮的明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如果,如果我不存在……别这样,人总有不存在的一天。”阿卡笑着碰了碰黑石的眉毛。“你会继续走遍世界,去看每个角落的风景吗?”

黑石没有回答,阿卡凝视他的脸,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流露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疏离气息。面容骤然放大,黑石低下头,在极近的距离里与阿卡对视,彼此鼻息交错,扰乱了呼吸的节奏。

“我看过很多风景。”黑石平淡地说。“你想去的山峰、海岛、神庙、森林,甚至这片雪湖,我都看过,但都跟现在不一样。”

阿卡微微启唇,想说什么,但被黑石打断。

“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你应该知道?”

“……”阿卡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必讲,他从未感受到两人的心灵像此刻这般贴近,又或者其实早已紧密契合,融为一体,只是他们不曾了解这份心情该如何命名。

在那个雷声大作、乌云翻滚的海湾夜晚,在布满石油与海草的脏兮兮的海岸边,阿卡打开尘封三千年的休眠舱,亦打开了一个被造物主所祝福的、承载着无限呼唤与回应、独属于他与黑石的永恒的承诺。

 

阿卡揪住黑石的衣领,把散发着男子气息的温热躯体往自己身上带,黑石竟露出惊慌的表情,双手撑在阿卡耳侧,竭力避免贴上去,垂落的发丝扫过额头,黑石明显屏住了呼吸,但阿卡看见他喉结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灼热的温度如同原子炉将积雪染作氤氲一团,月亮隐入云层又穿云而出,在脸上交织出变幻的光影,二人就这么静静注视着对方,直到不自觉地越凑越近,最后一点空间即将消弭无形,阿卡突然推开黑石,一跃而起。

“想起来了!带我去湖边,快点快点。”

他熟练地爬上黑石的背,晃晃小腿示意带自己下去。黑石显得有点懵,扭头看着阿卡,眼里说不出更多的是茫然还是被打断的怒火。阿卡可不管这个,额头抵着他的侧颈蹭了蹭,一个劲儿催促:“飞下去,这么黑没人看得清。”

黑石无可奈何抖了抖羽翼,顺从地滑翔而下,阿卡攀着他的后背,像驾驭一头强大而温顺的翼龙,猎猎夜风呼啸刮过,光羽宛如龙鳞,闪耀着金属色泽。阿卡探出指尖,着迷地触摸那冰冷坚硬的乌金羽毛。

“别乱动。”

“会有触觉吗?

“……没有。”黑石冷冰冰地说。

阿卡奇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摸你。”

黑石不说话了,降落在一株高大葱郁的山毛榉树冠上,反手揽过阿卡横抱,跳了下去。

雪湖畔篝火正旺,堆满了帐篷与无处下脚的游客,野营者搭起铜炉,煮着酒与羊奶,分发给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阿卡跑到湖边,湖水粼粼有如镜面,斑斓花朵摇曳着倒影,他蹲下身,摘下一朵带着露水的月亮湖泊,牵起黑石的手跑回山毛榉树后的阴影里。

“?”黑石不解地看他。

阿卡摸出一枚维修用的别针,将花扎在黑石的风衣上。

“节日礼物。”

他有点不好意思,食指拨弄了下花萼。

“我想……嗯……祝我们白头偕老,如果你愿意的话。”

黑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秒钟后,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他颤抖地握住阿卡的手,把它摁在胸口,那里跳动着一颗澎湃炙热的心脏。

“我……我想……”他艰难地开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想这是一个很合适的愿望,阿卡。”

“真、真的吗?”阿卡怀疑地盯着他,双手捧着黑石涨红的脸仔细打量:“你真的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猜你可能不太懂我们人类的……”

“我知道它的意思,不知道的是你。”黑石冲动地打断他。“月亮湖泊是别称,在上古时期,这种花曾有过一个学名,叫勿忘草。”

阿卡呆了一瞬,晕乎乎地说:“这名字听上去很……很像在……”

“表白,示爱,也可以说成是追求,如果你现在愿意接受的话。”

黑石神经质地碰了碰阿卡领口的蓝色小花,又迅速缩回手,以一种渴求的姿态望过来,这简直有些不像他了。

“那么……在你送我花的时候就已经……”阿卡几乎要目眩神迷,“我我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是说你也爱……”

黑石忍无可忍,将他压在岩壁上,唇覆了过来。

“……”


*后面的部分在置顶,祝非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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