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有】Someday in the rain

很久以前给人写的G文,很短。


*

 

“下雨了啊……”

“下雨了啊。”他怔怔地附和道。

“真难得你会说出这样毫无建树的台词。”

我从研究室的窗户旁离开,熟门熟路去墙边寻找总是倚在那里的雨伞。

“那么我该说出什么饱含建设性的话呢?”

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同时也是我的友人火村英生副教授,一边信手擦去罩在内侧玻璃上的朦胧水雾,一边打发时间似的随口反问。

“比如楼下那个步履匆匆的男人,打着一把明显不属于自己、带有猫耳和粉色花边的伞,值得注意啦;或者藤间老师的雨刷竟然没有在动,是否存在什么他想拼命掩饰的秘密啦,之类的。”

我挥舞着火村那把被收束得平整服帖的黑色尼龙伞,模仿时代剧中的刺客做出攻击动作。

火村以轻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再或者,通过眼前男人如孩童般幼稚可笑的姿态,判断出他从不曾加入剑道社,恐怕连见习参观都没有;而那微微发抖的双手应该是前夜连续劳作的恶果,可见截稿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关头。”

“就算不观察你也知道嘛。”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事情是火村不知道的,大概就是出生时医院的床号,以及小学三年级试图离家出走时,往书包里塞的漫画的名字吧。

“是啊,从这个角度考虑,毫无建树的是你那出门永远不会记得带伞的劣习。”

“大晴天带伞坐电车多奇怪。”我辩解道。

“明明就是因为从不看天气预报。”

是啊是啊,反正只要我不出门,不管大阪天降暴雨还是冰雹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来京都就像出门吃个饭一样方便又自然,谁会记得特意看天气。

“你会留意大阪的天气吗?”我问出了整个下午最没有建设性的一个问题。

“会啊,当它以滚动播报形式出现时。”

因下雨而显得阴沉暗淡的研究室里,火村的声音有一种近乎不讲人情的平静。

 

在研究楼门口的屋檐下,火村将伞撑开,稳稳当当地举到两人头顶。看着还是挺大的一把伞,用起来却意外的挤,毕竟我和火村都不算矮,而世界上也没有哪家厂商会专门生产出两名成年男性共用的型号。

今天是周五,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母校里消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晚上步行去学校附近的料亭吃个饭,然后再去火村住处聊到天明。说来可笑,明明跟他每隔一两个月必定见一次面,每次却都有说不完的话,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多么复杂深刻的辩题,只要房间里的啤酒没告罄,我们就可以连续几个小时持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火村只有我这么一个谈得上亲密的朋友,有时我会自鸣得意地想,他是把这辈子积攒的话都冲我倾诉了吧。

这场雨下得突如其来,我还有点担心火村会说“走过去实在麻烦,直接回家随便热点饭吃”,那可就辜负了我昨天拼命赶稿、中午也只吃了个三明治,就为了今晚这顿佳肴的期待。还好他并没说什么,踩着脚下积水较浅的路面迈开步伐。

“仔细想想,我多少年都没有跟别人一起撑伞的体验了。”

为了避免淋雨,我紧挨着他的肩膀,用一种感怀的口气说道。

“终于开始服老了吗,有栖?会畅想过去,也就是对未来的人生不再抱有期待的意思。”火村用言语替代伞尖,直戳我肋骨的痛处,

虽然不知他是怎么猜中我心思,但我的确是想到了某些带着雨水湿润气息与青草味道的记忆。

作为一个三十来岁依旧单身、日常工作除了描绘犯罪就是研究犯罪、时不时还与友人一同亲历犯罪事件的小说家,我见过与恋人共伞后被谋杀的女性的凄惨,自己也曾写过以犯罪现场遗落的雨伞为关键线索的作品。可要论及雨天里的浪漫回忆,却乏善可陈得只会让人大跌眼镜。与女孩子沿着羊肠小道慢慢走,小心地把伞往她那边倾斜,时刻留意有没有车扬长而去溅起水花,还要当心会不会无意触犯到对方指尖。情侣之间难道该是这种小心翼翼的相处模式吗?如今的我真想回到过去,给二十二岁的自己一顿说教。哪怕在高中校园里随便找个毛头小子,经验可能都比我丰富得多。

不过对着火村,我依然嘴硬道:“就算我老了,也有与心上人同握一把伞的美好回忆,比连个怀念对象都没有的教授你要强上百倍。”

火村无声地笑了笑,似乎不打算反驳。我能知道他在笑,是因为我正在看他。

那迄今为止只发生过一次的美好回忆中,对方的身高比我矮了约一个头,我认为小鸟依人的她非常可爱,但也担忧会不会出现像喜剧电影里演的、水流从伞面整个浇到她头上的搞笑画面。

所以事隔多年情景重现,尽管走在身边的是与“小鸟依人”丝毫搭不上边的火村,我还是没忍住估量了下二人的身高差。只比我稍微高一点点的火村,收敛了嘴角的笑容,换回一脸寡淡乏味的神情,刻板地举着伞的姿态如同一位深沉的送葬人,仿佛单是与我一起漫步,就足够让他的人生就此无望。

“没有恋人已经够可怜了,至少请你以后换把大点的伞好吗?”我指了指两人被迫贴在一起的肩膀与手臂。

火村闻言,迅速把伞从我头顶移开,我连连叫着求饶道歉,他才像恶作剧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似的,重新分给我半片避雨的天空。

 

时值下班高峰期,大街小巷满是在雨中疾驰奔走的身影,有伞的人步履匆匆,没带伞的人则用公文包甚至购物袋作为雨具,加速向车站奔去。丝毫不介意雨势也不在乎时间的,只有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我们俩。

“需要交换吗?”我体贴地问道。

火村挑挑眉:“不知道缺乏锻炼的作家老师身体状况如何,我的话撑伞走个十几分钟完全不成问题,连哑铃都能轻松举起呢。”

“不到5千克的轻哑铃?”我天真地问。

“15千克也问题不大。”他斩钉截铁道。

“杀人现场限定版本?附带血迹的那种。”

“当然了,前提是戴上手套。”

原来火村是在讲笑话,这家伙总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展现幽默感。如果他讲课讲到一半突然也这样冒出一句“老师曾经举起尸体旁边的哑铃哦”,学生们肯定会被吓坏吧。

“除了杀人案与流浪猫,副教授还有更多关于雨天的回忆吗?”

“我又不是一下雨就会到大街上乱逛等待浪漫邂逅。”火村不耐烦地回答。

怎么听都像是在讽刺。我明明没有那么闲。

“让我来撑撑看。”我再一次自告奋勇提出建议。

“如果你的目的是想找个人扮演与你约会的女性角色,不妨把目光放在那边那排等公交已经超过5分钟的女大学生身上。”

去吃饭途中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火村真厉害,我乍一望过去就只有“啊,全是女孩子”这种充斥中年大叔风格的感想。

“那她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我笑着握住伞柄,“‘您不是已经和我们敬爱的火村老师打着同一把伞了吗?’会发出这种感叹也说不定。”

火村顺势将伞让给我,像电视剧里一定会拍到的特写镜头那样,我们的手指相擦而过。铝合金的温度在雨天里低得吓人,只有火村握过的地方尚存微热,手掌叠上去,就好像握住他的手一般。我不知为何感到脸颊也泛起了暖意。

“因为男女双方共同避雨的客观事实,而心证出两人关系亲密的审判结果,是从江户时代起就根深蒂固的偏见。”火村双手插进夹克口袋里,一派轻松地说。“但如果是年龄相仿的男性,别人看了也只会觉得忘带伞的那位是个冒失鬼。”

“就只有你会这么觉得。”

我试图给他一击肘击,却因过于贴近而无法施展,最终只是让两人的手臂和肩膀再次轻轻地撞到一起。火村毫无缘由地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转回去。我没有任何根据地突然想到,他说不定很高兴我没有带伞。

 

往常只需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这次多花了近一半的工夫,到达目的地时我已饥肠辘辘。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殷勤地取过伞,竖立进玄关的小桶中,一早预定了的我们被引进一间雅致的包厢。

尽管离学校很近,但读书期间我从没来过这里用餐,第一次到访还是在杂志上以短篇小说正式出道后,跑来京都找火村庆贺那天。

因为领了稿费,那一顿饭是我请的客。火村大概觉得一餐过后我就要靠吃文字处理机果腹了,于是在之后几个月里频繁去大阪看我,还总带上慰问的食物。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对于大学毕业后工作几年又企图重辟新路的人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年龄(不过那时火村已经在母校当上讲师,过得可比我舒服多了)。转眼间七年已过,人常说“七年之痒”,对于事业或梦想搞不好也同样适用。就我个人情况来看,虽然时不时也会质疑自己能写到多少岁、写到什么水平,但大体上还是抱持着想要一直写下去的心情的。

“真让人怀念啊,再来一盘厚切三文鱼好了。”我说着看似无关的两句话。厚切三文鱼是那一天我们点过的菜。

“请不要顾虑分量,一直上到这位腰缠万贯的小说家付不起账为止。”

火村不留情面挖苦道,小伙计像司空见惯似的冲我点个头出去了。

“我刚刚想到,如果说七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的话,你我之间的沟壑大概足有海沟那么深了。”我异想天开地说着废话。

“你是指我们奇迹般持续了十四年的交情吗。”火村反应很快地回道,“那应该是平面而非立体意义的加深了隔阂。”

“是这个意思吗?”我拿起一双筷子,把两只并排平行摆在桌面上,中间留出二指宽的距离。

“不,在我看来是这样。”火村也拿起筷子,横着放下其中一支,随后将另一支竖着摆上去。

这可真是鲜明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沟壑。

“就算能交汇在一点,也无法阻止我们各自向四面八方狂奔。”

“啊啊,但是也可以换个说法,就算各有各的前行方向,终究还是会在某一点相聚。”

与我一桌之隔的火村,并没有对这个过分抒情的说法加以否定。高悬于天花板的灯笼透过和纸流泻出暖黄光晕,让他的轮廓格外柔和。

 

从玄关取回已沥干雨水的伞,我和火村决定靠走的回北白川。细密雨滴仍自空中久久飘落,我的鼻尖蒙上一层水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要感冒的话,请忍到回大阪再发作吧。”

火村冷酷无情地发号施令,示意我钻到伞下。

“虽然缺乏锻炼,我的身体可并不孱弱。”我挺直身板解释。

“挑战人类生理规律的有栖川有栖真是了不起。”他念着毫无起伏的台词,将伞朝我的方向倾过来。从彼此肩膀相抵的位置,我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热度。

这是六月一个普通的雨天,幽暗夜空下,此刻一定有无数对男女,在城市的角落并肩前行。

我一边注视着同伴的侧脸,一边思考今晚二次会的下酒菜。火村单手掏出一根烟叼住,打火机的光亮一闪而逝,仿佛随时会被雨水熄灭的火星,在黑暗里来回起伏。

就这么走下去也不错,莫名之间我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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