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昱】春风为何唤醒我

一喝酒就脸红,一暴晒也脸红,一生气兴奋害羞悲伤都会脸红,蔡程昱的皮肤特质呈现出与他本人性格天差地别的敏感。尽管他的言行总是坦坦荡荡,清清楚楚,带着被爱所包围长大特有的开阔与释然,但他也没法改变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比如过于纤薄的角质层与极易扩张的毛细血管。大部分时候他喝汽水果汁酸奶,但酒精是成人世界最好的通行证。

龚子棋不动声色地把餐桌转盘逆时针旋转30度,让那瓶近在咫尺的红酒转到三个座位开外,好像他真的是想吃一盘够不着的剁椒鱼头似的。蔡程昱脑袋跟着转了方向又转回来,红彤彤的耳垂从发隙间探出,水墨画般如泣如诉的眼睛散发着“我还能喝”的精神品质。

“琦哥在要酒。”龚子棋解释,将缘由推给桌子对面正与鞠红川即兴阿卡贝拉的李琦。

“那行吧。”蔡程昱大度地表示谅解。

他们很少坐得这么近,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蹭着手臂,连衣服表面的静电都可以在轻微摩擦间传导,事实上龚子棋几乎不记得录制节目的三个月十几次聚餐里,有哪次他们是坐一起的。36个人组不成多大的社会群体,但已经足够拆解部分不算多牢靠的原生关系,其中当然包括来自上海音乐学院稀薄的同学情。蔡程昱习惯跟阿云嘎郑云龙一起吃饭,他享受年龄差距与社会经验欠奉带来的依赖与信任,也许还包括甩掉首席包袱后的撒娇。龚子棋更乐于与成员们平视,三个字的名字绝不省略成两个音,像一个少年老成的户籍管理员。尽管他也喜欢跟郑云龙打球,跟阿云嘎聊音乐剧,但并不习惯把他们跟蔡程昱归类为同一组别。

酒桌气氛正酣,鞠红川的歌从哈萨克唱到维吾尔,有人敲着筷子应和,有人举着手机录起一屋醉汉与满盘狼藉,龚子棋打算去粉丝群里打发时间,才滑两下屏幕,蔡程昱拽了拽他袖子。

“你昨天怎么没去找我?”

龚子棋把手机倒扣在桌面:“昨天为什么要找你?”

“你不是上琦哥他们屋玩儿了吗,后来又跟佳哥喝酒,我以为你会找我呢。”

龚子棋好笑似的看着他:“过个生日又不用挨家挨户上门通知。”

“我感觉你变了。”蔡程昱忧郁地说。

“你不要模仿马佳。”

“真的,你见识了太多声色浅……犬马,”蔡程昱抻直了舌头纠正,“不再重视我们的同窗之情了。”

“好肉麻。”

蔡程昱笑得眉眼弯弯,满脸情深义重。即使醉意朦胧,他说话依然清晰平和、娓娓道来,以极高的专业技巧驾驭着声线的稳定,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的发言颇有价值。龚子棋意识到没什么价值,是从三年前两个系联谊聚餐,蔡程昱举着杯子无比冷静地说“你是台州人,我是宿州人,咱俩也算半个老乡”开始的。包间里五十多个大一新生,个个功底深厚,笑出了声部齐全的合唱团水准,蔡程昱迷茫地盯着龚子棋,似乎惊讶于他也能坦然露出八颗牙齿。

那天散伙后他一路低哼着《跟你走》,步履蹒跚地跟着龚子棋走回宿舍,随即轰然入睡。龚子棋不住校,打车回了自己租的房子,车费是二十多块。

“这还是第一次,你过生日没在考试周。”眼前的蔡程昱晕陶陶开口。

“我生日从来就不在考试周。”龚子棋纠正。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缓考!”蔡程昱单手一拍桌子,动静不小,旁边老实坐着的高天鹤吓得肩膀直缩。

 “你干嘛呀?”高天鹤质问。

“他喝多了。”龚子棋不动声色地抓住蔡程昱的手塞到桌子底下,手指陷在他热意流转的指缝间,感受不到任何抵抗,蜷曲的关节在掌心里顺从又柔软,像是等待抚摸的猫的脊背。他用拇指指腹在那片滑腻的皮肤上轻轻划了两下,如同给猫梳毛。

醉酒青年不满地冒出一句:“手要出汗了。”

“你不送我生日礼物吗?”龚子棋答非所问。

蔡程昱垂下眼瞪着餐巾纸盒思考,花了一分钟消化其中的逻辑关系,然后仰起头咧开嘴微笑:“子棋生日快乐。”


三十来号人在午夜长沙街头一边跺脚取暖一边张开双臂迎接快车时,蔡程昱酒醒了半截。他双臂交叉裹紧羊羔毛大衣,在寒风中凛冽地打了个哆嗦,甫一开口就冻出个弹舌音:“到地方了?”

“先上车。”龚子棋打开车门把他推进后座,副驾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让给了余笛,于是他顺势挤到了蔡程昱旁边。车厢内酒气很淡,余老师浅尝辄止,蔡程昱三杯就倒,龚子棋总共只喝了半瓶啤酒,他侧过身,看着自己的面孔在车窗反射出轮廓模糊的剪影。

蔡程昱胳膊肘怼怼他肋骨:“你坐过来点儿。”

龚子棋往左挪了挪,肩膀上立刻增加了一颗脑袋的重量,蔡程昱如鱼得水开始闭目养神,大衣的毛领就卡在他脖子上,不算痒,但有些过于温暖。从下颌飘过来的轻微呼吸带着凉意,刚好平衡温度,红酒味道像是从刚拔了软木塞的瓶口溢出,还很新鲜,令龚子棋几乎想低头抿一口。他们的手臂又一次紧贴在一起。

“蔡蔡跟春游玩累了坐大巴回学校的小学生一样。”余笛扭过头来观看,半只手扒着座椅靠垫,好似一只慈祥的花栗鼠。

“嗯。”龚子棋很轻地应了声。

“你们在学校里经常一起玩吗?”

“很少。我事情太多。”龚子棋想了想,又添了句,“他事情也不少,但忙不到一起。”

车子一个左转弯,把蔡程昱结结实实掼在身上。龚子棋伸手从背后揽住人,虚环着扶了一会儿,蔡程昱嘴唇微张,呼吸浅淡,身体起伏平缓,睡得心安理得。在梅溪湖,每个人都熟练掌握着迅速入睡的技巧,不管地点是在美声工厂替补区的白色长椅上,还是大众传媒舞台左侧的板凳阵中。龚子棋此刻却没什么睡意,戴上AirPods开始听歌,播放器一上来就随机到《Auld Lang Syne》,他直接点了跳过。

车开到酒店已经接近零点,从深度睡眠中被唤醒的蔡程昱艰难地乘电梯上楼,眯着眼睛掏房卡开门。屋内是每间宿舍都如出一辙的杂乱,没叠好的冬衣和秋装摞成山高,日用琐物堆在桌面,厚厚的粉丝信件和礼物挤在地板上的手提箱中,龚子棋甚至能看到一个白底红纹信封表面“to蔡程昱”的工整字体。

“你已经开始整理行李了?”

“有空就收一点儿。”蔡程昱上身躺到床上,两条腿毫无生气地挂在床沿。“星元哥都快收拾完了,一直在催我。”

龚子棋坐到床边,拿起枕头上散着的三张乐谱,是写满密密麻麻注解的《春风啊,你为何唤醒我》。他上次听维特还是两年前,旋律只记得开头几句,对着谱子随意哼着视唱了一段,很快蔡程昱就抗议道“别唱了,难听”。

龚子棋瞥了一眼,蔡程昱泛红的眼皮没有丝毫张开的迹象,只依靠眼睫毛偶尔的颤动表示呼吸尚存,他探过去喊:“蔡啊。”

“嗯?”蔡程昱发出黏黏糊糊的鼻音。“我睡着了。”

龚子棋端着谱子,大半身子压着他,平铺直叙地念出歌词:“Pourquoi me réveiller, ô souffle duprintemps.”

蔡程昱半张脸扎进床单里猛笑,整张床晃得地动山摇。

“好好说人话,别念法语。”他抽走乐谱,对折塞到枕头底下,身体重新支起来。“寒假我给你开个小班一对一正音。”

龚子棋的小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一手撑在床边,上身凑到蔡程昱身前,胸口几乎要贴在一起。

“收费吗?”他平静地问。

蔡程昱看着他,眼睛里是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笑容,随即弥漫出一层愕然,瞳孔的光彩依然明亮,仿佛宴会忽逢不速之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定定地任人从头看到尾。

“不收,可以打折。”他颠三倒四地说。

蔡程昱的嘴唇带着点离奇的光泽,或许跟那几杯红酒并没什么必然联系,但味道依然好闻。龚子棋又靠近几寸,连五官都趋近亲密无间。

“生日报名有没有额外优惠?”他贴过去低声提问,作势要接吻,蔡程昱耳廓染了一圈红,人纹丝不动,只有胸口一起一伏,紊乱的呼吸拍在脸上,倒比进攻的一方更灼热,龚子棋几乎想将他的吐息都含进嘴里。

最后他隔着凝滞的空气停在了唇边。



22岁所带来的新鲜感与仪式感并不会持续很久,它们只偶尔出现在看到手机日期显示为1月4日的某个瞬间,或者把啤酒倒出半杯泡沫的几个片刻。龚子棋回房看了眼时间,1月5日0点20分,他按灭屏幕往浴室走,马佳正忙着吃鸡,对室友的迟归毫无反应,直到看他披着浴袍出来才兴致盎然地打招呼:“我还以为那车给你们直接拉星沙去了。”

“是,趁你不在已经把决赛录完了。”龚子棋漫不经心地回答,站在穿衣镜前理刘海。

马佳对着镜子探出脑袋:“你脸上有一种非常恶心的神情。”

龚子棋手上动作没停,问道:“我念两句法语你听听标不标准,《维特》的。”

“哎哟可真会问人,来吧。”马佳把手机放下,拍拍膝盖,盘腿聆听。

“Pourquoi me réveiller, ô souffle du printemps.”龚子棋一个词一个词背出来。

“这个吧,怎么说呢。”马佳重新拿起手机,头也不抬地开始匹配队友。“别说马佳了,马克龙来教你都救不回的水平。”

龚子棋对着镜子笑了笑。

 

音乐戏剧系没有专门的语言正音课,龚子棋上一次听《春风啊,你为何唤醒我》也就是在上海大剧院,与500多位看客共同见证了蔡程昱的滑铁卢。屏幕打出一行行字:“温柔的春风,为何将我唤醒?为何将我唤醒?轻拂我脸庞万般柔情。”蔡程昱穿着燕尾服,系红色领结,笔挺地站立在三角钢琴前,舞台唯一一束光照在他身上,他脸色煞白,义无反顾地唱着“为何将我唤醒”,每到高音就破一次,像是重复诵读着同样的魔咒。剧场里没有人窃窃私语,没有任何其他响动,包围龚子棋心脏的只有钢琴和蔡程昱濒临绝境的歌声。

那之后没多久龚子棋就进组拍戏,一年间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他偶然回上音,微信发消息问要不要吃个午饭,蔡程昱风风火火跑过去,边吃边兴致勃勃讲他在排《唐璜》,毫无往日阴霾。另一次是听音乐会在剧场门口碰见,打了个招呼就急忙落座,散场已经看不见人影。

龚子棋一次也没问过在舞台上破音是什么感受,拍戏的好处就是不管幕后浪费多少胶片,摆在观众面前的永远是完成品。他甚至并不对音乐有着唯一而纯粹的追求。在音苑餐厅的狭小方桌旁,他把职业规划讲给蔡程昱听,蔡程昱咽下一口清炒虾仁,瞪大眼睛问:“那你不回来演音乐剧了吗?”

龚子棋回答“再说吧”,没说出口的是,他一直记得蔡程昱那句“Pourquoi me réveiller, ô souffle duprintemps”,尽管他没上过一节法语课。

 

他们重新熟络起来是在湖南。7月份试录的时候长沙气温刚开始爬坡,录影棚热得像汗蒸房,蔡程昱穿了件白衬衫坐在板凳上发呆,精心吹过的头发每一根都弧度完美,分布得当,他怕弄乱造型不敢动,衬衫被汗水贴在背上近乎透明。龚子棋找工作人员要了瓶冰水,从背后靠近贴在他脸上,蔡程昱跟充了电一样精神奕奕扭头,边握住水瓶边傻兮兮喊了声“子棋”。

龚子棋将手背覆在他带着水汽的脸上,冰凉的触觉过后依然是高烫的皮肤,他想蔡程昱多半是热的,从耳朵到眼眶无一不红。执行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从舞台下方传过来,“下一个,蔡程昱准备”,他慢吞吞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往下扯了扯衣服,走到舞台中央,又往龚子棋的方向望了一眼。

22岁的龚子棋隔了半年的时间再回想,突然意识到那双眼睛里并不全是茫然与抗拒。

 

马佳打游戏动静不大,但屏幕光影交织把关灯后的房间映得战火纷飞。龚子棋盯着五彩斑斓的天花板,脑子里塞满各种毫无意义的小事,他想起大一大二连续演《海上·音》,蔡程昱也连着看了两年,末场谢幕后溜进后台捧着场刊要签名,龚子棋签得歪歪扭扭,蔡程昱笑得前仰后合。又想起第八期在美声工厂外的广汽三菱奕歌里,一个没打算选,另一个也没打算挑,蔡程昱不依不饶拿出合同,他又一次签下完全没什么长进的大名。

5号早晨龚子棋扣上鸭舌帽,盖住一头乱发与眼袋,蹿进气氛萎靡的大巴,一车人昏昏欲睡,对最后的彩排显示出极其随缘的态度。蔡程昱出门仍然披着昨晚那件大衣,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在龚子棋旁边的空位坐下。

一路要开半个多小时,蔡程昱歪歪斜斜靠在窗边,安静了没五分钟,先从包里掏出耳机蹑手蹑脚戴好,然后翻出一瓶酸奶往上插吸管,动作幅度轻微,力道几乎为零,仿佛在为病重的酸奶针灸。龚子棋碰了碰他的胳膊,语气平淡地问:“紧张吗?”

蔡程昱牙齿松开吸管,小心翼翼地回答:“现在还行,到台上可能就紧张了。”

“我不是说比赛。”

龚子棋把那瓶花花绿绿的黄桃味酸奶从他嘴里抽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让你紧张吗?”

“啊……那……”蔡程昱慌里慌张地清了下嗓子。“那也没怎么紧张。”

他飞快地朝龚子棋瞥了眼,迅速垂下眼帘,耳朵再次泛红,如同一堂简单易懂的生物课,用血管的积极舒张演示着体内活动。龚子棋摘掉他一侧的耳机,凑上去“哦”了一声。

“你听歌吗?”蔡程昱小声问。

“哪首?”

蔡程昱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是中文版的《友谊天长地久》。

龚子棋笑着帮他把耳机塞回去:“我不和你一起听这首歌。”

 

Solo彩排被拖到晚上九点多,龚子棋在观众席打了会儿瞌睡,轮到蔡程昱上场才提起神,场边粉丝高举手机对准舞台,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屏幕显示出相同画面,场面荒诞而庄严。灯光转为蓝色,乐队钢伴响起,蔡程昱活动了一下在候场中僵硬的肩关节,张开口,声音像一团浓雾在演播厅弥漫。

他把《春风啊,你为何唤醒我》唱了两遍,中间错词断了一次,默背半分钟后鞠躬道歉再重来。演唱完成后他长出一口气,对观众连连致谢,并朝黑暗中某个方向招了招手。

上海大剧院中剧场不再是他的梦魇,龚子棋依然是他的听众。

 

一天后的正式录制,蔡程昱没有得到演唱这首歌的机会,他也一度忘了这回事,进入首席后哭得酣畅淋漓,像一台排水管故障的迷你洗衣机。重唱环节结束到独唱竞演开始前的那点间隙里,龚子棋三两步登上首席区,光明正大把蔡程昱抱在怀里。十二期来他们总共也只拥抱过这么两次。

蔡程昱脑袋垫在他肩膀上,偷偷摸摸报告:“那里有个机位。”

“没事。”龚子棋在兵荒马乱的背景音中悄悄说,“不会现在就亲你的。”

他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收工后拍全员大合照也只是揽住蔡程昱的肩膀,将他与周围人士隔离。高天鹤毫无眼色,蹦迪般挤到蔡程昱身边,陶醉地摇头晃脑,龚子棋端着杯速溶咖啡扬起手臂,用胳膊肘把他们分开。

凌晨一点他们终于回到梅溪湖,酒店楼道内充斥着依依不舍的鬼哭狼嚎,龚子棋以闪电之势把蔡程昱拽进房间,房门隔开了至少三个屋传出的吉他弹唱,以及拳头击打沙发或大腿等部件进行伴奏的声音。

蔡程昱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会儿,看了看龚子棋,方才大梦初醒收敛起笑容:“那个……佳哥呢?”

“他说了要去串门。”

“哦……那……干点儿啥好呢?” 蔡程昱磕磕巴巴地问,“要开酒吗?”

*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屏的,但聪明的人可以看见后续

评论(151)
热度(5780)
  1. 共18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空山新雨后 | Powered by LOFTER